政治性抑郁了,沙龙和书店是解药吗?
「在边缘生长」年度系列报道 · 第一篇
“群体治疗” 💊
“政治性抑郁了,我该怎么办?”
11月初的某天晚上,在位于成都玉林彩虹街的一苇书坊,正进行着一场沙龙,主题是“从亚里士多德到斯金纳——共和主义的演变”。沙龙最后的互动环节,有观众向主讲人提出这个问题。
现场沉默了数秒。主讲人把幻灯片调回到“如何关心公共生活?”的页面,上面写着“以理服人、以德服人、不要试图说服别人、寻找最大公约数”。紧跟着后一句是:“尽量不说谎话,不做违心事,如果不得不说谎话,做违心事,不要伤害别人。”
“还是要有内心的坚守,做好自己的事情”,主讲人回答道。
提问人略带迟疑地坐下。这是当晚的最后一个问题,相比于其他围绕着政治哲学本身的探讨,这个话题所能激发的讨论相当有限。
活动结束后,人们并未就此散去,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。书店老板阿俊从正中的环形吧台站起来,向大家预告接下来几天的活动。沙龙进行的大部分时间,他都窝在吧台对着电脑,看上去很是忙碌。
一苇书坊由两部分空间组成,一半是书店主体,三面书墙围绕着吧台和其身后的长桌——活动通常在这举行。右侧的书墙隔开了另一半空间,一个狭长的长方形。这里正在举办一个诗人的创作展,24小时常亮的灯,照在面向街道橱窗上的展览名:问题解决以后。
我在书店门口抽烟,望着这行字有些出神。两个看上去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,正兴奋地讨论着“制度”与“共和”,我对他们聊的很感兴趣,便加入了进去。其中一位和我同样来自北京,他叫何首龙,在北京生活了六年,期间做了多份不同的工作,最后一份是互联网内容审核。半年前,他从北京搬到了成都。他选择成都的理由很简单:这里有公共生活的氛围,能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。
除了一苇书坊,何首龙常去的地方还有敦壩,这是位于成都市郊三圣乡的一间酒吧。过去一年,有上百场活动在敦壩展开,形式包括但不限于沙龙、放映和辩论。
来书店的前一天晚上,我正好就在敦壩参加《十日谈》,这是个没有明确主题的对谈活动,取名自薄伽丘的同名小说。组织者灵子和风哥会邀请一位朋友作为当期的主要嘉宾,他们中有作家、艺术家、音乐人、译者、建筑师等等。当晚的嘉宾是成都作家洁尘,在互动环节,也有人问到了“政治性抑郁”的问题。
仿佛人人都知道答案,人人又想来无解。和在一苇书坊一样,这个问题首先换来的是现场心照不宣的沉默,随之而来的答案则颇有一种退让式坚守的意味,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宽慰,但却无法解释这个被伪装成心理症候的社会问题。
我也是带着这个问题来到成都的。2022年,现实的剧烈程度让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无法正常完成工作,通常在早晨起来后就感到胸闷和气短,对着电脑,持续一整天。表达与交流的赛博空间缩减为负数,为了“安全”只好什么也不说;同样,恐惧以“安全”的名义蔓延,限制着人们的流动。
“找不着出路”的感觉持续到9月底,当时我看到这样一篇报道:一群年轻人在成都的书店和酒吧讨论着公共议题,他们和我一样对外部环境感到疑惑与不解,但却能在实体空间内,以肉身来讨论我们的生活所出现的问题,没有什么顾忌。我模糊地感到一种更加实在的链接与表达正在发生。
何首龙正是这篇报道的受访者之一。在成都不同的活动现场,我发现不少人因同样的理由搬来了这座城市,也有人和我一样专程从外地赶来,短暂体验公共生活。大家似乎要将这三年来心中淤积的郁结,在这片四通发达的土地上疏解与流通。
还能去哪?还能做什么?城市的氛围暂时回答了这组“天问”。何首龙告诉我,在北京的时候,他看新闻会产生更多的无力与痛感。“北京太压抑了”,我俩一同感叹道。而在成都,他至少还能找到一些地方和人,去讨论并安慰彼此。
我开玩笑说,我们两个都是“脱北者”。但我的旅程更短,只能在成都呆上不到两周,就得返回北京。
彩虹街 🌈
一苇书坊所在的彩虹街,是一条不太起眼的老街——藏在“网红路”玉林西路的身后。相比起有着各式酒馆、被赵雷一首《成都》唱红的玉林西路,彩虹街更为低调,人流也不密集。这条街最早兴起的业态是按摩店与棋牌室,白天,街上仍传出阵阵搓麻将的声音。
彩虹街的名字可能会让人联想到这座城市在性别文化上的包容,但实际上,这片社区过去隶属于民航局员工宿舍,与它平行的蓝天路和垂直的白云街都取名自天空的景象,三条街也一道构成了社区的基本尺度:安静,邻里感强。
2019年夏天,阿俊看中了这家店面,这里曾是一家租车行办公室,两边是按摩店。吸引他的首先是性价比:同等面积的店铺,彩虹街上的租金只需玉林西路的一半,而且距离全国闻名的小酒馆只有三百米。
之前他和几位朋友聊过,想做一家可以招呼朋友聊天的空间,一开始想的是酒吧或者茶室,但最后选择了“独立书店”这种形式。成都书店林立,但彼时“独立书店”这四个字仿佛自带营销特质,只要选书的品位不太差,总能吸引到人群。
更重要的是,阿俊从一开始就想将书店打造成思想交流的空间,而不仅仅是卖书和自习的场所。开书店前,他正处在极度焦虑的状态下,以致于染上了急性寻麻疹。他分别去看了内科医生和心理医生,心理医生告诉他:相比于吃药缓解,他更应该多跟人聊聊天。
书店在深秋开业,开张不久后就赶上了疫情。2020年的春节,阿俊从绵阳回到书店,依靠和朋友们在书店喝酒聊天,他度过了那一个个因为新闻而让人窒息的夜晚。待疫情稍微缓和之后,他便开始筹备电影放映和沙龙等面向公众的活动。
从2020年到如今,一苇书坊每年举办的活动可达百场,彩虹街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气,一些咖啡馆和青年文化空间相继开在了街上。
启蒙年代 📖
几天后,我和阿俊约在书店见面。高高的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,他看上去有些严肃,紧绷,与成都那种悠闲的气质多少有点不太相符。平日,因为工作,他不常在书店,但几乎每场活动都会到场。
已至深夜,他还在和店员整理新到的书,本就不大的书店,除去吧台与长桌,已没有多少可以站立的空间。一进门,他就兴奋地跟我说,刚刚结束的读书会现场视频连线了法国学者潘鸣啸(Michel Bonnin),今晚大家阅读的书目是这位学者的代表作《失落的一代: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(1968~1980)》。
潘鸣啸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研究中国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,他曾在一次采访中表示,随着知青一代跃升为中国社会方方面面都掌握话语权的人,这个运动对当下的深远影响才会逐渐浮现。
“老潘(潘鸣啸)今天提到一点,我们父母这代人长期生活在军事化和斗争化的话语体系下,他们的知识和语言都是很匮乏的,对子女的教育也成问题。我做书店还是想普及一些常识,带来一些思辨的空间。”阿俊说。
聊到时政和历史,阿俊的语气瞬间高昂起来。小时候起,他就不满足于从课本上获得知识。由于父亲在体制内工作,家里每天都会收到机关派送的报纸,他能第一时间读的是《人民日报》《环球日报》和《参考消息》。上高中后,便和同学一起去学校的阅览室,从《体坛周报》开始,接着是《南方周末》《三联生活周刊》和《瞭望》这些报刊。后来他们感觉学校阅览室不够看了,还偶尔约着跑到市图书馆里的报刊阅览室去看。
彼时正是纸质媒体的繁盛时期,阿俊能从报纸和杂志上触摸到一个正在激烈碰撞的观念市场,像张维迎、许小年这样的经济学家给他带来了深刻的影响,他也很快接受了诸如“自由市场”和“普世价值”这样的观念。
“到大学的时候,我对从小接收那套主流叙事就脱敏了。08年4月份那会儿,网络上都在抵制家乐福,我就写了篇小短文,大意是中国是全球化和WTO的最大受益者,不应该被极端民族主义绑架。”
虽然对历史和时政感兴趣,但阿俊却去了一所北方的理工院校修读化工专业,因为对文科教材的反感,理工毕业后,也更容易找到工作。
他也有很多同学打算考公务员。大四那年,阿俊参加国考,以笔试第二名的成绩获得了家乡某地级市环境监察大队的面试机会,然而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个消息。通知面试的网站和公布成绩的网站不在同一个,直到报考了同市法院的同学在网站上看到他的名字。于是他连夜从学校坐火车赶回家乡,终于在第二天上午,赶在截止日期前成功提交资料。然而,阴差阳错再次发生,他始终没有等来任何面试的通知。后来他才知道,他一直盯着之前发布信息的市一级人事网,可信息发布在省一级的人事网。
时至今日,回想起这个没有发生的面试,他感觉自己被系统“耍”了,并认为“有蹊跷,好像就是有人不想让我知道面试信息一样”,停顿了会,他又说:“不过也好,去了估计也跟我爸一个结果,几十年都格格不入,我们的性格就是这样。”
毕业后,阿俊到攀枝花的一个化工厂当了技术员。当同事们在打麻将和玩游戏的时候,他在刷微博和看书。他在微博上关注了一批学者、律师和作家,当时大家在上面针砭时弊,相信“围观改变中国”。
只在攀枝花呆了一年,阿俊便前往成都,相比于他的家乡,成都有美食,松弛闲适,人们似乎有更多的盈余时间去看书和交流,“对权力也不怎么崇拜”。
有一次,他在一个旧货市场认识了一位卖旧书的老人,老人出生于40年代,一直在体制内工作。他的人生伴随着共和国成长的所有曲折和每一次浪潮。老人的藏书质量与数量让阿俊感到惊讶(很遗憾我不能写出那些书的名字),他开始频繁光顾旧书摊,并在成都参加一些文化活动,也慢慢认识了一帮朋友。
事实上,早期来书店做分享的嘉宾,和现在读书会的领读者,大都是阿俊来成都以后认识的朋友。他们中许多人并不是专业学者,本职工作看上去跟思想文化毫无关系,但由于学生时代受过良好的人文通识训练,都有着丰沛的阅读量与成型的知识体系。
比如今晚读书会的领读人,毕业于北大历史系,因为工作原因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可以看书。阿俊说他应该是成都朋友中看书最多的,家里堆的书实在太多,为了避免妻子嫌弃,很多书转移到了办公室。
“活动做多了你就会发现,来的人卧虎藏龙,他们可能一开始只是坐在下面听着,但互动环节立刻抛出一些金句,或者提问的角度很特别,这些人也可能成为之后活动邀请的嘉宾。”
正是这些“野生”的读书人,构成了书店里公共讨论的基础与氛围。2021年夏天,阿俊和一帮朋友在书店招呼远道而来的许知远,许知远看着门口贴着的“奥地利学派经济学”的读书会海报,跟阿俊说,这是在90年代的北京才会发生的事情。
万圣书园的创始人刘苏里也曾来过书店。当这些前辈与偶像出现在自己开的书店里,阿俊感受到了高频活动后“链接”带来的成就感。即使书店从2020年冬天起就一直亏损,他也想要坚持做下去。如今书店的盈利模式主要依靠会员消费,前不久,成都封控大半月,他不得不发文号召大家储值为书店续命。
“大家在这里大多讲的就是常识,只不过今天常识变成了稀缺的,需要传播的东西。”阿俊仍然相信“启蒙”,而在不确定的年代,人们更为迫切地想要知道问题与原因。10月,书店出乎意料地卖出了700多本书,创了开业以来的单月图书销量记录。尽管书的毛利很低,但也带来了一些收入。
“坦率讲,很多顾客买书纯粹是为了支持书店。他如果记下名字上网买要便宜得多,电商平台一做活动,动不动就打5折6折。我觉得只要书店还在,就必然要继续做活动,让大家聚在一起。构建一个"精神共同体'很重要。”
刚开始做活动的时候,阿俊还在朋友圈托人宣传,如今书店的活动已经自带传播效应,活动现场总是挤满了人。
大后方🏕️
像一苇书坊和敦壩这样的空间在成都并不鲜见,在当下的中国,成都也许拥有最活跃的公共生活。
正如成都在抗战期间所扮演的角色一样,这座城市成了大后方,它以其安逸与休闲,接纳了从东部而来的逃难者,也包容了如今不想“卷”的青年,和某种层面上的失意者。
我好奇这是否遵循着城市自身的惯性与传统。来成都以前,我向长期关注成都市民社会与公共领域的学者王笛请教过这个问题(详见《对谈王笛:公共生活何以必要?》)。王笛老师说,成都历来就有悠闲与自治的民间社会传统,政府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这种空间。
来成都以后,我认识了一位来做田野的社会学博士生,他叫阿博,也是一苇书坊的常客。一开始,他打算研究的课题是“社区治理创新”,在参加了许多活动后,他把课题切换成了“成都的公共领域”,主要关注沙龙、社群和社会创新。
阿博告诉我,第一次去书店参加读书会的时候,他就和素不相识的人们一起呆到了零点。那是2021年的夏天,略微阴湿的天气使人神清气爽,从书店走出来后,他感到了久违的“自由”:
“我在香港呆了六七年,说实话,剑拔弩张的氛围中,其实很难跟大家平和地去聊一些重要的问题,也不太敢表露自己。更早我在北方读的本科,也是这样藏着掖着。一直以来,走到哪儿感觉自己都不太合群,直到在这里,每个人都是带着自己的问题来的,诚恳真切的交流,会有种被触动到的喜悦。”
在成都,他既能够频繁参与探讨公共议题,又能随时抽身投入舒适的日常,并且不担心为之付出过分的代价。阿博计划把成都当做未来生活城市的首选,他觉得自己和成都一样闲散,因而博士论文的进度也显得漫不经心。
“思想文化被包裹在吃喝玩乐里头,严肃才得以延续。成都是一座性价比很高的城市,可以让年轻人以较低的成本实现自己‘搞些事情’的愿望。很多从其他地方甚至国外迁移到成都的人,当他们想做些有趣的事情,会发现本地的土壤和文化有利于其发生和成长。”
公共生活的基础之一是活跃的民间社会。2008年汶川地震,大量NGO涌入四川抗震救灾,之后便留在成都。相比于其他城市,成都对于民间组织有更深刻的认知与更大的包容度,政府基层与民间组织有着紧密的合作关系,如今,成都也是全国拥有最多NGO的城市。其中一些NGO的负责人后来办起了独立书店,他们中有人曾供职于2000年左右的公共媒体,深受改革开放后自由主义思潮的影响,如今也间接影响了这些沙龙活动的讨论氛围。
相对自由和闲散的氛围还需要一个前提。大约十年前,“还权、赋能、归位”首次出现在成都市社会发展规划文件中;在社会治理领域,一批学者型官员保持着一定程度上开明与稳定的政策。“政府对社会力量的参与是相对信任和支持的,这一点至关重要”,阿博补充道。
此外,成都也很重视城市形象的营销,在近年来的城市排行榜里总是名列前茅。阿博感到这是一座极其注重视觉体验的城市,每个角落都要显得“巴适”。
我们从彩虹街走到了巷子里,沿途经过了一家社区婚姻调解中心,它的外墙被涂上了亮粉色,衬着落地玻璃,与之相望的是一片欧式建筑群,那是社区图书馆与刚刚入驻的餐厅,婚姻调解中心乍看之下犹如一个明亮的当代艺术空间。
尽管成都在过去的几个月,相继经历了高温、断电、地震与静默,但闲散的日常旋即又复苏,“管你打雷下雨,麻将还是要打的”,他笑着说。
mó得自由🍵
有人在茶馆“摆龙门阵”、打麻将,有人在书店和咖啡馆里探讨公共议题,二者共同成为市民文化中安逸与休闲的一部分。看似是非常理想的公共生活,然而,初来乍到的兴奋之后,我很快感到了疲惫与迷茫,并开始怀疑此行的意义:
每天从一场活动奔赴下一场,犹如穿越一个个由同温层组成的泡泡,泡泡里的人对你微笑,招手,你好像找到了组织,但是,那个一开始提出的问题——“政治性抑郁”——并没有消失,而是从过去那种想要改变点什么的“积极自由”,滑向了退守一隅的“消极自由”。
真正给我泼上一盆冷水的是彩虹街上的一位酒馆老板,酒馆叫mó得,在彩虹街与白云街的交汇处,以绿色为主基调色。一个傍晚,我行走至此,看到酒馆里收藏着大量的唱片、电影CD与旧书,便坐在吧台喝了一杯。
老板叫蓝叔,蓄着一串大胡子。我好奇蓝叔为何会选择在整条街的最远端开店,相比于其他地方,这里似乎更加低调。蓝叔说他和玉林西路(商业)保持着距离,也和一苇书坊(知识分子)保持着距离。当他知道我来成都的目的后,显得很是不以为然,他认为“政治性抑郁”是自欺欺人,参加活动更像是抱团取暖而不是直面现实,他劝我首先要想清楚该如何面对真实的自己,“面对群体是很容易的,面对自己很难。”他说。
我陷入了沉默,低头看见吧台上的盒子,里面有一系列周边贴纸——以“mó得”开头,后面跟着各组名词,免费领取。在四川话里,“mó得”就是“没有”的意思,我看到只剩一张的“mó得404”,便跟蓝叔说,这两词不是一个意思吗?
他反问我,你看你能不能找到“自由”?
我说,没看到。
他说,早都被拿光啦,自由mó得啰。
蓝叔不愿意接受采访,他说他没想过让更多人知道酒馆,投缘就聊,不投缘就走。他略显骄傲地说,自己从来不去搞什么营销推广,所以酒馆的评分也很低。
我好奇去大众点评上搜了搜,发现还不到三分。里面的差评大都是给蓝叔本人,说他清高、规矩多,不让拍照打卡,也不让大声说话,亦不允许玩桌游。其中一条评论是:
“如果欣赏老板的桀骜,喜欢有一个像初高中班主任一样的角色时刻在身边管着你,那我不拦着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蓝叔早年在成都的亚文化圈里搞了许多有意思的活动,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原因如今“隐居”在了彩虹街。那个傍晚,我们接着聊了电影和音乐,稍微熟络些后,我发现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“桀骜”,反而变得健谈与爱开玩笑,虽然他不愿讲述自己的故事,但是他的质疑,让我重新思考此行的目的,以及我对公共生活的理解,是否太狭隘了?
同温层迷思 🫂
所谓政治性抑郁,真的可以被公共生活治愈吗?
阿博也有过类似的怀疑。在他参加的一场活动中,聊到各自的“政治性抑郁”时,一个女生突然崩溃大哭,大家有些错愕,甚至来不及去安慰她,直到她走出去,啜泣声才慢慢停下来。他感觉,在成都,人们有时好像不得不去“扮演”一种乐观精神:再痛苦的事情,也要笑着说出来。抑或,需要“拎得清”:虽然是在讨论严肃的事情,但也不要过度悲伤与沉重。
即使同温层,似乎又可以分为不同的温度。比如阿俊热爱谈论的“启蒙”一词,如今已无法拥有他成长年代的感召力。有时候,它甚至变得负面、危险与守旧。新兴一代的知识群体避之唯恐不及,少有人以“启蒙者”自居。因此,当人们对所谓“同温层”抱有过分的期待,随之而来的失望也是加倍的。
熙晨过去长居江浙,2022年才回到成都。她一直很关心公共议题,尤其是性别与民生,但她无法和家人、同事讨论这些话题,这会引起争吵与不愉快。后来她通过常听的播客听友群认识了一些在成都的朋友,从她们口中得知了一苇书坊,于是几个人会结伴去参加活动。
有一次,熙晨和在沙龙上认识的男生聊天,对方聊到自己在看陈嘉映的书。这时一位带着红袖章的志愿者骑着车,提着喇叭从两人面前经过,喇叭里的声音不断重复,提醒大家下楼做核酸。
男生突然告诉她,他曾录制了许多这样的音频,熙晨问他是否会感到不安,男生的回答是,不会,这只是他的工作而已。
看上去矛盾的事情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,这让熙晨感到困惑。
还有一种对话发生在讨论性别议题的时候。她原本以为前来参加这类活动的男性会有相对良好的性别意识,然而往往在几个回合的聊天后,她发现他们虽然都会强调自己关注“公正”与“权利”,却意识不到自身在性别社会结构里的优势地位;抑或,有的男性只要稍微表露出一点对女性处境的同情,就会立刻获得大量的关注与赞赏,远远超出同样表述的女性。
这些不愉快的对话都加重了熙晨的情绪负担,现在她不再那样频繁参加活动了。她感觉无力感并未得到释放,不管听多少分享,人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的生活里,去面对工作、同事与家人。不过,她仍和在听友群里认识的女孩维系着一份良好的“女性友谊”。
“观念市场” 🗣️
并不是所有人都试图来公共空间寻找同温层,也有人纯粹喜欢辩论,直面与自己持不同观点的人。
在一苇书坊旁边的咖啡馆,阿博介绍我认识了一位书店的常客,英姐。她是成都本地人,就住在玉林附近。
英姐打扮时髦,脸上总是挂着笑容。她把书店的活动形容为“观念市场”,大家在这里进行“非货币交易”——知识换取知识,“就跟别人喜欢聊娱乐八卦一样,我们就聊这个制度好不好用,为什么同样的制度,这个国家用的好,那个国家用不好。当然不止聊政治学,经济学、人类学、文学甚至符号学呀,都会涉及。”
一开始,她是来书店参加一些本地作家的新书发布会,每次都象征性买一本书,呆上几个小时,跟愿意接话的人闲聊。后来家里的书太多,她干脆就“用酒钱付书钱”。
活动中,英姐常常与人辩论,由于她看的书比较杂,逻辑跳跃,口语夹杂着学术词藻、玩笑与方言,不时会超出对方的专业领域。偶尔会有男性,在辩论不过她的时候讥讽道:“姐姐,你怎么还不结婚?”
我问英姐是否会感到被冒犯,她说还好,玩笑等于在释放社交信号,大家可以随意切换话题。她把书店看作是一个辩论的练习场,有人专门来找与人互动交流的快感,说什么其实不重要。加上又有这么多思想家的理论做背书,人们在这里说的一切都是免责的。
“反正说错了,你可以说这是福柯、亚里士多德说的 ,不是我说的。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,今天吵输了,回去翻翻书,补充点语言素材,过几天来接着吵。”
“来这里的很多都是社科专业的研究生和博士生,虽然我没法跟他们的老师聊,但跟学生聊,起码知识还是很新鲜、热乎的。这些社科理论跟TA本人的自我认同还有距离,我们可以理智讨论观念本身,而不是争论各自的自恋。”
英姐在一苇书坊泡了一年,密集地与人辩论。她认为,书店里的活动是对学校教育的补充,大学分科本身就造成了信息茧房,正需要这样的“免费补习班”来让知识保持鲜活。
直到她最近又开始工作,来的频率也少了,“他们的活动都是在晚上,我现在晚上没时间了,以前有很多‘时间自由’,后来才发现自己终究不是财务自由”。英姐说。
没有索绕心头的“政治性抑郁”,在英姐身上,我看到了一种公共生活在日常中流淌的自然状态,那就是一个可以随时抽身也能随时进入的“观念市场”。
改造日常 💐
不管在一苇书坊里的辩论有多激烈,太阳出来的时候,人们依旧坐在彩虹街边的躺椅晒着太阳。
流浪猫怡然地躺于路边,牠们大都是被街中心健身器材旁独居的阿姨所收养。在彩虹街的宣传栏上,你能看到社区养宠公约与宠物友好商家地图。这是由社区牵头和“大城小村”工作室发起的,青年文化组织“撑展”也参与其中。而在白云街上,“撑展”发起的巨幅街区主题插画,显眼地出现在住宅外墙。
“撑展”空间与一苇书坊相隔一间餐厅,这里是一个社区里的文化艺术空间,也是团队的办公室,一群年轻人在这里做着社区营造与青年文化相结合的实践。
“撑展”的昏昏是一个不喜欢谈论“意义感”的人,尽管她正做着一些看上去挺有意义的事情。
她本科学的是法律,后来也在培训机构当过老师。因为对“女性主义”感兴趣,昏昏以志愿者身份参与策划了一个女性友好的派对项目,之后便加入了项目的发起方,青年组织“海浪公社”。“撑展”是他们从2020年底延续至今的项目。
“我觉得没有那么多意义,就是做事情,解决问题。我喜欢跟不同的人打交道。”昏昏说。她语速很快,说话简洁清晰,当然她也善于跟别人打交道。
昏昏的性格并不是那种“老好人”,相反,她并不“好惹”,也不时跟街坊们就事吵架。但又因为做事利落,态度真诚,从而取得了街坊邻里与社区工作人员的信任。
她喜欢给人解决问题,比如“撑展”正在做的,每周五在社区广场为老人们提供智能手机、广场舞音响等电子产品的使用教程。
不过,老社区里人情流动,若发生冲突往往也不是外人可以轻易调节的。昏昏说,彩虹街上的居民彼此关系还算和谐。然而在相隔不远的瑞名街,去年她和同事在这里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社区营造。
昏昏将这次“失败”写成了文章,发表在撑展公众号上。她们为街道增添了供孩子玩耍的沙滩与“精神堡垒”——一个围绕大树的金属空间,但最终换来的是居民不断的投诉:猫狗的排泄物在沙滩无人处理,“精神堡垒”里晚上有醉鬼敲击扰民……最终,忙活了大半年的项目被一一拆除。
那段时间,昏昏的手机总是在响,投诉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,不断的协调与修复,让她感到疲惫和无奈。一方面,她为团队的努力得不到认可而沮丧;另一方面,这也让她意识到社区营造的复杂性,作为第三方,该如何平衡不同的利益诉求?
“反正没有问题的时候大家都好,一旦有利益冲突便各有各的不满。很多时候就是在争吵、摩擦与协调中度过的。”
昏昏是湖南人,算上读书的日子,这已经是她在成都呆的第九个年头。她在成都已经有些呆腻了,对街上的每一条广告都如数家珍,并且,成都的冬天是她最讨厌的季节,阴霾天被拉长,看不到太阳。去年元旦,她去了趟哈尔滨,她说她喜欢那种冰河日落的感觉。
也许再过一两年,她就会换个城市生活,可能在苏杭,也可能是更南边。
“我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。”
尾声 ✍️
某种意义上,彩虹街有点像成都的微缩景观,这里有小酒馆、咖啡厅、书店、青年空间、茶室、按摩房、和棋牌室,青年与老人,沙龙与麻将,彼此嵌合到了一块。
在街上呆的时间越久,我就越能体会阿博所说的,那种在日常生活与公共讨论中随时切换的状态。因为稀缺,先前我总是不自觉地去寻找公共生活,仿佛它可以从日常中剥离出来,好似意味着某样解药,抑或是希望的火种。但身处于成都的街角,我又意识到它只能是日常的一部分。最终公共生活的获得,取决于我们是否有能力改变日常,而不仅仅是相聚在同温层。
“寻求治愈”这样的叙事,有时会显得可疑与轻率。就像爆火的视频《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》所透露出的刻奇,我又如何可能通过一座城市业已形成的日常,来治愈“政治性抑郁”呢?
回到北京后,街上人影难寻。接着,一些“历史性时刻”出现了。那几天,公共生活有了新的定义——一周前甚至都无人敢相信的形态。需要去做点什么,改变什么,满脑子里都是这样的声音在呼喊。
我推开了紧闭一周的家门,在河边,抑郁一扫而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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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想出去看看,哪里都可以》